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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處飛來不死鳥-談最新發現的張愛玲小說

在書店發現張愛玲又有新發掘出來的中篇小說,那種驚喜就好像聽見了多年失聯的舊情人的音訊,是一種溫柔感動。大概不會再見面了,但是在完全熄滅前,偶而還有點星火消息。本來以為張愛玲的東西都被搜刮殆盡了吧,沒想到又還有她旅居美國時的新作,真是不知何處飛來不死鳥,掉下一片羽毛,叫我們又是撫摸,又是愛惜。

〈同學少年都不賤〉,好怪的小說名!難道張愛玲也知道台灣的賤嘴風潮,故意耍酷?當然不是,因為根據唯一資料,也就是張給夏志清的信顯示,它在一九七八年之前就大抵完成了。那麼名字的來由是?除了孔子的「吾少也賤,故多能鄙事」,也想不出她用的是什麼典故。小說裡也沒有明顯的點題,只有讓人自由聯想。當然,這篇小說主要是談上海女主角趙玨與中學好友恩娟,二十多年之後在美國久別重逢的故事,尤其著墨在流離顛沛的趙玨與嫁做貴婦的恩娟之間的判若雲泥,因此「姊妹同學會」的貴賤之別是個重點。趙玨並「不賤」,她至少住在紐約一個大學講師住的大樓,「多少稱得上清貴」,雖然這清貴很微弱,有可能讓「不賤」成為反諷。不過你再唸唸看──同學少年都不見,都不見…啊,有點悲涼的味道了。也許這是說,以前的少年青春都像小鳥一去就再也不見了。或更要命的,以前的少年同學都不想見了,溫情不再,有人飛上枝頭做鳳凰,有人撿盡寒枝不肯棲,大家都是高姿態。

算一算,張愛玲已紅了六十年,目前地位只有越來越高,不但是文學經典人物,也是安迪荷華要大量複製的媒體聖像(icon),影視文壇三棲巨星。不過,一般說的張愛玲都是上海極盛期的張愛玲,炒熱上海時順帶再炒熱張愛玲,反之亦然。很少人去認真讀她中年之後的短篇小說,像《惘然記》裡磨了三十年(一九五0─八0年代)的〈浮花浪蕊〉、〈相見歡〉與〈色‧戒〉,因為比較難懂了,文字精省,敘事跳來跳去,好像是帶著解釋的意識流,很容易過目即忘。〈色‧戒〉較受歡迎,原因之一是戲劇性強(美女間諜、槍殺!),但是另兩篇討論的人就很少了。這段時期的張愛玲,已經沈入考據、研究、偵探的領域裡去了。十年一詳紅樓夢,讓她變成了越鑽越深的學者,而譯注《海上花》更讓她進入一種白描、散漫、專注小細節的書寫裡。生活上她也變成離群獨居,鎮日思索的內爆體。這麼寫出來的東西並不討好,但這時候的她已經可以不管東西有沒有市場了。〈同學少年都不賤〉看來也是這段時期的東西,書寫形式像,內容更是連結住〈浮花浪蕊〉與〈相見歡〉。此文一出,就好像一個被託孤的女孩頸上的出生證明金鎖片,赫然牽連出三胞胎姊妹花。

怎麼說呢?〈浮花浪蕊〉寫的是女主角洛貞,因為共產黨逃離大陸之後搭輪船要先到日本暫住的流離故事,夾帶著中間探訪已在香港定居的上海親朋的情節。〈相見歡〉寫一對中學同學久別重逢,都是師奶級的兩人仍然延續當時淡淡的蕾絲邊關係──如果是沒有戀愛的舊式婚姻,沒在男人身上嘗過甜頭,浪漫真情往往就深繫於中學姊妹。張筆下的蕾絲邊關係是沒有性行為的,否則就叫「磨鏡黨」,但是可長可久,很溫潤。〈同〉文的主題則含括了兩者,寫「解放」時逃離共黨到美國的趙玨,到美國孤身一人,希望找到也在美國而養尊處優的中學姊妹敘舊、順帶幫忙的故事,既有流離的主題,也有闊別重逢的「蕾絲邊同學會」。從張愛玲要求完美的角度來看,她把這一篇擱置是對的,因為這樣會讓其他兩篇顯得獨立而突出。如果這篇也面世,有可能減弱了另兩篇的力量,因為重複。她在給夏志清的信上說:「〈同學少年都不賤〉這篇小說除了外界的阻力,我一寄出也就發現它本身問題很大,已經擱開了。」這也許是其中一個問題。但是從資深張迷的角度來看,她流浪在外的孤兒當然都要好好收養。即使是一鱗半爪,也是考據張愛玲的珍貴資料。

讀〈同〉文這樣的小說,要有像張愛玲讀《海上花》的那種耐性,一遍讀過又一遍,不斷「照花前後鏡」,需要大量時間,也要有偵探般的細心,從蛛絲馬跡追尋到重大情節,又要揣摩推敲角色的心理,對方講一句話,自己就要想半天。〈同〉文尤其是這樣,因為它是一篇有關「貴、賤」的小說。遇人不淑的孤零女主角趙玨,面對嫁到美國內閣閣員的同窗好友恩娟,時時擔心著自己被以為是「妒富愧貧」,魚雁往來、見面說話都高來高去,每一句話都要想想是否有弦外知音,因為「現在境遇懸殊,見不見面不在她。」不過就因為這樣,你會覺得女主角真的好像中年後的張愛玲,心比比干多一竅,有時是聰慧,像偵探般抽絲剝繭──因為一個人的時間好多。有時是太過敏了──因為一個人的時間好多。想、想、想,唯有長期獨居的人會這樣想想想。那是一個孤獨,高自尊的人的心靈狀態。

自尊和與之俱來的敏感刺心,是〈同〉文與張其他小說不太一樣的一個主題,頗為少見。趙玨在共黨一來便離開大陸,到美國後生活漂浮不定,常換工作,而恩娟嫁的猶太人竟高昇大官,報導上過TIMES週刊。天壤之別後,趙玦在暫住的大學講師公寓招待路過來此的恩娟吃飯,因為「要托恩娟找事,不如趁現在有這體面的住址」。恩娟信上說會帶著小女兒來,趙玦「心裡不免想著,是否要有個第三者在場,怕她萬一哭訴?」像這種想法,不是每個處下望高的人會想得到的,除非是一個敏感到幾乎多心的人。而且很有自尊。有的要人幫忙的女人,即使眾目睽睽也會如泣如訴,也許真的發洩,也許故意引人同情。但張愛玲不會這樣。

當然,跟已成官夫人的同窗敘舊,真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,尤其窮人結交富人反而自己吃虧(張在《流言》的「雨傘下」就寫過了),更是反諷。好姊妹多年不見,卻不見得相見歡,也令人黯然神傷。不過小說通篇流動著一種落難的情緒,又在人際應對中事事多慮,恐怕還是跟張愛玲在美國孤苦謀生的經驗脫不了關係。在身份的對比之中,藏著的琢磨與揣測似乎太多了些,而這些琢磨都是出自於一顆易感的心,於是更加「刺心」。女主角看似處於卑下,其實高自尊隱約閃爍。例如小說中細數恩娟有三次不相信趙玨的話:「這是第三次不信她的話。」令人聯想起聖經中猶大三次不認基督的典故,在這裡趙玨(張愛玲?)高高在上了,比清貴更清貴。

因此對我來說,看這篇小說最大的樂趣,就在於變成一個偵探,透過點點雪泥鴻爪來偵測中年後的張愛玲。真的,對於學者與晶鑽級張迷來說,自傳性濃厚是這篇小說的一個珍貴價值。大家不是對張愛玲在美國的獨居生活很好奇嗎?其實好多消息都在這篇小說裡。

同時期的〈浮花浪蕊〉也是大量流露出自傳性的小說。張在裡面透露了她離開大陸後經香港,到美國前先搭船到日本的流離故事,而她也一副並不特別想隱瞞的樣子。她曾自言發表《半生緣》的前身《十八春》的時候,用的筆名梁京是「玲」的切音──就是聲母(子音)與韻母(母音)切開,再拼出兩個字。〈浮花浪蕊〉的女主角洛貞,應該也是「玲」的切音。張愛玲給夏志清的信中說〈浮花浪蕊〉「裡面有好些自傳性材料,所以女主角脾氣很像我」。〈同學少年都不賤〉何嘗不是?一樣是流離海外的故事,它接續了〈浮花浪蕊〉在赴日輪船上打住的去國故事,進一步透露張愛玲離開日本後到了美國生活的景況,縱橫的時間更漫長,心境上也比〈浮花浪蕊〉更蕭索低沈。「離散文學」(writing of diaspora)的研究現在是顯學,張愛玲離開大陸到美國流離顛沛,透露離散文學特質的短篇小說,就這兩篇了。從「私小說」的角度來看,它們也是更親密的兩姊妹。

不過,張愛玲到底在兩篇小說中自爆了多少內幕,而這些與她的歷史如何相關的種種,自有學者去慢慢挖出,我倒是對於小說中流露出像是張愛玲的風格與心態比較有興趣。在〈同〉文中找到有以下幾點:

1. 美國相會前,趙玨在戰後與恩娟在上海先重逢過一次。那時候恩娟離開一下,留下趙玨照顧她的一個小孩: 他爬來爬去,不一會就爬到床沿。她去把他挪到裡床,一會又怕到床沿上。她又把他般回去。至少有十廿磅重,搬來搬去,她實在搬不動了,攤倒了握著他一隻腳踝不放手。他爬不動,哭了起來。她姨媽在睡午覺,她怕吵醒了她,想起鳥籠上罩塊黑布,鳥就安靜下來不叫了,便攤開一張報紙,罩在他背上。他越發大哭起來,但是至少不爬了。 她連忙關上門,倚在門上望著他,自己覺得像白雪公主的後母。

這種奇特創舉是很張愛玲的。而且她怎樣都沒有想到要抱小孩──張愛玲不喜歡小孩是很出名的。

2. 趙玨在恩娟來講師大樓之前,先布置一張八角橡木桌,準備待客: 只是桌面有裂痕。趙玨不喜歡用桌布,放倒一隻大圓鏡子做桌面,大小正合式。正中鋪一窄條印花細麻布,芥末黃地上印了隻澄紅的魚…。玻璃碟子,裝了水擱在鏡面上,水面浮著朵黃玫瑰。上午擺桌子的時候不禁想起鏡花水月。

把鏡面當桌面,多前衛的品味!我看這只有張愛玲才想得出來,也才敢擺出來。

3. 趙玨有一次在美國國務院當口譯打零工,要穿禮服: 她去買了幾尺碧紗,對折了一折,胡亂縫上一道直線…人鑽進這圓筒,左肩上打了個結,坦露右肩。長袍從一隻肩膀上斜掛下來,自然而然通身都是希臘風的衣摺…。又買了點大紅尼龍小紡做襯裙,仿照馬來紗籠,坦肩紮在胸背上。乳房不夠大,怕滑下來,綁得緊些就是了。朱碧掩映,成為赭色,又似有若無一層金色的霧,與她有點憔悴的臉與依然稚弱的身材也配稱。 這身裝束在那相當隆重的場合不但看著順眼,還很引人注目。

這種服裝設計也很有創意,但是希臘風的寬衣要身材高的人才好看,我猜這也是張愛玲自己搞過的。寬衣又有遮瘦效果,行走時飄飄然,向為高瘦的張愛玲所喜。小說中的趙玨是矮小的,其實不見得適合穿這種衣服。

4. 在小說末尾,女主角又進入冥想: 〔她〕不禁聯想到聽見甘乃迪總統遇刺的消息那天。午後一時左右在無線電上聽到總統中彈,兩三點才又報導總統已死。她正在水槽洗盤碗,腦子裡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: 「甘乃迪死了。我還活著,即使不過在洗碗。」 是最原始的安慰。是一隻粗糙的手的撫慰,有點隔靴搔癢,覺都不覺得。但還是到心裡去,因為是真話。

多恐怖的心聲啊!這是一個快活不下的沮喪者,以公眾人物的死來聊以自慰的寂寞之聲。這段描寫要比張愛玲靠著《對照記》的家族照片感到溫暖,說照片裡的人會「等我死了,再死一次」還要恐怖,因為那樣的洗碗,那樣的時時刻刻,每一天都是在沈默的絕望中的生死掙扎。

不死鳥的不死,雖生猶死,因為只是半活著。不死鳥的不死,雖死猶生,因為現在又以一篇新發現的作品撥撩世人,靈魂永生!

在即生即死的憂鬱飛行中,凋萎的羽毛掉下來了,終於又被我們攫到,夾在書本裡。不過,除了〈同學少年都不賤〉這吉光片羽,本書中也還有兩篇張愛玲的小散文(〈一九八八至─?〉這篇也反映出孤獨荒蕪的張式偵探心態),與所謂的「譯作四種」。這其中有編輯需要釐清的地方,因為書中的〈愛默森的生平與著作〉、〈梭羅的生平與著作〉,其實並不是譯作,而是張愛玲自己寫出來的散文。譬如「愛」文,是張愛玲在美國翻譯完《愛默森選集》(現收在張的全集裡)後,寫了介紹他的前言,其中有她的判斷與賞析。而在〈梭〉文中,張還把梭羅的詩比擬岳飛的豪氣為文呢!同樣的,還有一篇是張愛玲翻譯小說《鹿苑長春》(也是今日世界出版)之後寫的後記,裡面說她讀完之後,「眼睛背後潤了起來」,整篇短文內容相當好,也值得收藏。

除了這些較短的散文,〈同學少年都不賤〉也被揪出來了,再除了將來應該會出版的致友人書信,張愛玲的遺稿大概也就都搜刮完了吧?NO!她還有最厲害的殺著還沒使出來呢!

諸位張迷不要忘記,《對照記》初版時,張愛玲原本的計畫是要讓《小團圓》與《對照記》二書齊出,但因這個新創的中長篇小說來不及修改完,才讓《對照記》單獨面世,藏起《小團圓》。張不讓《小團圓》出版,原因之一也許是這個自傳性極強的小說裡首度寫到了胡蘭成!我們一直只知道胡看張的版本,卻不知張看胡的版本,而這些密辛大概盡在《小團圓》之中也。

無論如何,希望皇冠好好保存《小團圓》,直到它面世的一天。當最後、最厲害的殺著出現,那時不死鳳凰將再度內爆自燃,滿天霞火,引起更大的驚嘆。(http://publish.pots.com.tw/Chinese/BookReview/2004/04/01/303_37bookr1/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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